第一章 逃离南京 （三）

冬日天短。等陈惟仲出了公司大门外，看到天空已罩上了一张巨大的黑色幕布。而因为空袭的关系，南京城里从两三个月前开始就断了电。因为没有电，所以街上也就黑灯瞎火的。这样一来，一到晚上，便很少有人愿意出来。所以陈惟仲在黑漆漆的路上走了十几分钟，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。只是在走到玄武湖附近时，遇到一名腰挎警棍的巡警向他迎面走来。

巡警拦住了陈惟仲，问他是干什么的，然后又检查了他的身份证件。

检查完证件后，巡警把证件递还给陈惟仲，告诫他在宵禁时间到来前，最好赶快回家，以免碰到他的巡警同袍，惹上什么麻烦。

陈惟仲点头称是，将证件收回外套内口袋，向宿舍方向快步走去。

回到宿舍后，陈惟仲拿出几块面包，坐在桌前就着茶水吃了起来。吃完后，又起身走到衣柜前，把衣柜里的衣服全拿出来放在床上。一件件叠好后，才装进行李箱里。等到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之后，陈惟仲从楼下的开水房里打来一瓶开水。用热水洗了脸、泡了脚后，才上床睡觉。

夜里，陈惟仲正在做梦，忽然听到有人叩响了房门。急促的敲门声一下子把他惊醒了。他一屁股坐了起来，看到床边矮桌上的蜡烛还剩半截。借着微弱的烛光，他拿起手表一看，已经1点多了。

这时，他又听到门外有人小声喊道：“惟仲，时间到了。”

声音像是罗福康。

他这才想起几个小时前和罗福康的约定。

于是赶紧披上棉大衣，下床开了门。一打开门，陈惟仲举着烛台，朝门外照去。刚等他看清罗福康的脸，罗福康便开口道：“都什么时候了，你还在睡觉。东西收拾好了吗？收拾好了就赶快跟我走！”

此时的罗福康，早脱掉了白天里的黑色棉大衣，换上了一件破旧的褐色对襟棉袄。而且，他那一头总是梳得锃光瓦亮的中分发型也乱了，变得乱糟糟的，像鸡窝似的。

陈惟仲看着罗福康，对他的新造型感到十分惊讶。

罗福康见陈惟仲没有反应，只是举着烛台，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地看。便催促道：“你傻了还是痴了？没听见我的话？我让你快点收拾好行李跟我走。还有不到一个小时，66军就要撤出南京了。”

陈惟仲这才如梦初醒，说道：“东西我早收拾好了，马上就可以走。”

于是，陈惟仲赶紧转身回屋，拿起放在墙角的两只行李箱，又抓起床边藤椅上的背包。接着就锁上房门，跟着罗福康下楼离开了。

走出宿舍大门时，陈惟仲突然想起这月的房租还没有结清。如果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，让房东损失一个月房租，倒还是小事。只怕在往后的日子里，自己的名誉怕是要添上不光彩的一笔了。不过，他转念一想，又觉得反正日军马上就要攻进城了。日军一进城，必定会深入全城各处，展开劫掠行动。到时全城一乱，日军士兵也会把房东家的钱财抢去。因此，与其让钱被如狼似虎的日本兵抢去，还不如留下作自己的路费。

这样一想，陈惟仲便安下心来，跟着罗福康快步离开了。

陈惟仲跟着罗福康离开宿舍楼，向北走了大约一刻钟，上了中山东路。走到一片二层砖瓦住宅区时，突然听到有人大叫道：“站住！”

二人四下望去，发现声音是从临街的一栋民房的房檐下的阴影里传来的。两个人还没回答，便听到一气呵成的拉动枪栓和推弹上膛的哗啦声。

听到这种动静，二人以为对方要开枪了，因此吓得站在原地，紧张得动也不敢动。

这时，那黑暗中的人又叫道：“口令！”

听到那人喊口令，两个人愣了愣。但罗福康听到对方说的是广东话，问的又是“口令”，便知道对方是66军的步哨。因此胆子就大了起来，用广东话答道：“这位长官，别误会，我们都是普通百姓，不是敌军间谍。”

果然，对方听到了熟悉的广东话后，从房檐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，边走边骂道：“丢你老母！你们两个衰佬大半夜的不睡觉，跑这里来干什么？”

这时，陈惟仲借着天上稀疏的星光，也看清了对方的身份，原来是66军160师的步哨。那步哨手中的步枪原先是平端着的，枪口指向两人。但在知晓了罗福康是广东人后，步哨便放松了警惕，枪口的高度也放低了。

趁对方放松了警惕，罗福康赶紧把他堂哥的名字和所属部队的番号，向步哨报了一遍。并解释自己和陈惟仲是从广州来的报纸记者。因为报社交予的报道任务现已完成，便准备离开南京。但城外到处都是日本兵，阻断了出城的道路。两个人又手无寸铁，无法突破日军的封锁线，因此只好来投奔堂哥。

看在同为广东人的份上，再加上罗福康准确地报出了他表哥所在的部队番号，因此步哨相信了他的解释，没怎么为难他们，便放他们走了。

告别了步哨，两人提着行李，继续踏着夜色，向太平门赶去。

在往太平门去的路上，陈惟仲靠近罗福康耳边，悄声问道：“等会到了66军阵地上，如果他们问我们要记者证件，你打算怎么办？”

罗福康笑道：“不用担心。就算他们知道我们不是记者，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。大家都是广东乡亲，难道还会见死不救吗？”

陈惟仲说道：“你这个人，就是胆大妄为！连军队都敢欺骗。”

罗福康突然止住笑，正色道：“你这话说得好没良心。我可是为了咱们俩的生命安全着想，才用此办法的。现在你不但不感激我，反倒批评我。好吧！你若是有比这更好的办法，尽可以说出来，也让我领教领教。”

陈惟仲听出罗福康的话里有刺，知道他有些不高兴，便好言说道：“别这么说嘛。方才我那样说，是我不对，还请你多包涵。但我声明一点，我的话并没有恶意，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。”